《霜降》
雷玟第一次度過霜降節,是二十多歲的時候。
並不是她活過的二十多年裡沒有這節日,而是年輕時就在軍營長大,訓練中不可能有閒暇慶祝節日,而後來又被派往愛歐尼亞參與戰爭。
如果滿是喜氣的紅色和漫天的雪花是霜降節的象徵,那麼在愛歐尼亞確實四處都是。然而那紅色卻帶著刺鼻得讓人作嘔的血腥味,雷玟根本不願再憶起。
直到許多年前的冬天,那個不黯人世的女孩問起她——
「為甚麼家家戶戶都掛著那個有著鈴鐺和紅彤彤的蝴蝶結的花圈?」
從每家窗戶散發的微弱燈光,能看到木門上都掛著這種裝飾。
「明天就要到節日了。」雷玟答道。
「原來人類也跟海底一樣有節日!!那是甚麼節日來著?」
「霜降節。」
「那些樹上掛著很多不同顏色的球球也是因為霜降節嗎?閃閃發亮的好漂亮。」
「嗯。」
那個少女就像小孩子第一次進到玩具店一樣,舉目四盼,高興得像想把所有玩具都玩一遍一樣。
那個少女自然不知道這個在瓦羅然大陸幾乎每家每戶都很重視的節日,因為她在這以前從未踏足陸地。她是活在海底的人魚族——娜米。
「可以告訴我多點霜降節的事嗎?」
她真的是對甚麼事都很好奇。
「你想知道甚麼了?」
「這個節日的傳說啊、起源啊,之類的。」
可雷玟還真的對這節日沒甚麼概念,雖說是家家戶戶都重視的節日,但對無家的人來說就沒那麼重要了。畢竟你至少得有一個家,才能佈置美麗奪目的裝飾與擺設;畢竟你至少得有一個家人,才能團圓,才能一起圍在桌子旁吃一頓熱騰騰的大餐。
「大概是為了慶祝冬天第一場雪降下吧。」雷玟只是從那節日的名字中亂猜。
「可這幾天都在下雪,為甚麼明天才是霜降節?」
「節日都有固定的日子,不會真的在那天。」
「那這天大家都會幹嘛?我家有個海潮節,那天大家都會聚在一起唱歌。那些貝殼的歌,珊瑚的歌,我們都會唱。」
雖然雷玟有點想問她在水裡真的聽得到別人在唱甚麼嗎,但她並不是這種好管人事的人。
「你不是要找月亮石的嗎?還有空想這些有的沒有。」
雷玟之所以跟這個人魚少女一起,是因為冬至那晚在佐恩海邊過夜時,突然外面好像有一群人在追捕甚麼事物,而她救起了那個被追捕的半獸,正是這時在身邊的娜米。當時這個人魚少女說是要與陸行者交換月亮石云云,卻找不到陸行者而只好冒險上岸尋找那關乎族人存亡的石頭。
雷玟不知她一隻奇珍異獸怎麼會出現在充滿危險的佐恩,而且還對人類一點認知都沒有,便答允了與她同行,尋找那塊甚麼石頭。
到現在已經穿過了北鐵脊山脈,進入了諾克薩斯與德瑪西亞之間的中立地帶。雖說在這種戰亂時期,也沒有甚麼中立不中立了……
雷玟只能盡量帶她繞過戰火波及的地方,盡快趕往月亮地的所在。據娜米所言,那是在瓦羅然大陸上、距離天空最近的神聖山脈的河床中。根據雷玟的認知,那就是巨石峰沒錯。
「可是你不是說我們現在要投宿休息嗎……你都不怎麼說話,我想跟你聊天而已……」娜米說著,語氣甚是委屈。
雷玟一時無語。
這一星期以來的相處中,她知道這少女有多期盼陸上的生活,有多想了解更多人類的事情。她是第一隻離開海洋的人魚。
雷玟帶了她找到一個容讓她們借宿一宵的小神殿,囑咐她好好待在那兒看著二人的行李,便自個兒走了。娜米也沒再問霜降節的事,怕是她不喜歡說、不想說,正如娜米第一次問她名字時她不願回答,娜米便也沒再問她。
在娜米靠著牆壁休息,看著對面牆的窗上的彩繒,正覺得飢腸轆轆的時候,那個無名之人回來了。
她帶著一份似是禽獸的肉回來。
娜米微微一笑,說:「你回來了。」.
雷玟逕自拿著肉到火爐邊,烤了起來。娜米跟了過去,看著她烤。這跟這幾天吃的那些香腸、麵包、起司都不一樣,而且聞起來有一種很香的氣味,跟海底的都不一樣,娜米不會形容那香氣。
「這是甚麼?」好奇的娜米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
「火雞,霜降節大家都會烤這個來吃。」
「好大隻喔,我們能吃完嗎?」
「可以請修女吃。」
「好喔,她像你一樣好人,還讓我們住下來!」
烤到皮都變成了金黃色,雷玟把火雞拿了下來。放涼了一陣,讓它沒那麼燙手,才直接用手去把肉撕下來。雷玟先拆了一隻雞腿,好好包住,準備等等送給修女。
另一隻雞腿,她給了娜米。
娜米接過雞腿,本來冰冷的手感覺馬上就暖起來,「謝謝。這個是直接咬就好嗎?」
「對。肉都吃掉,骨不能吃。」
「了解~」娜米馬上不客氣地咬了一口。那黃金的皮脆脆的,而那之下的肉鮮嫩多汁,才吃第一口,娜米就雙眼都亮起來了。
雷玟看到她那表情,不知為何有點想笑,儘管她已經不知有多久沒笑過。
「超好吃啊~這個~你快吃!」
雷玟也聽她的話,吃起來了。
飯後,娜米只覺肚子滿滿的,很飽足的感覺。而且還混身都暖曖的,這在海底不可能感受得到。
與那個不知名但卻幫了自己很多的人一起坐在牆邊,娜米又禁不住與她分享海底的事。
「你知道嗎?在我們海潮節那天,大家都會說『以斯德潔』向別人表達祝福。霜降節有這種言語嗎?」
「我們會說『霜降快樂』。」
「霜降快樂。」娜米有點倦的半合了眼,輕輕的跟她說。
「霜降快樂。」雷玟也是輕輕的回應。
二人之間沉默了幾秒,雷玟再次開了口。
「在霜降節人們會吃的不只是烤火雞,還有馬鈴薯燉湯,很大的蘋果派……」雷玟閉起了眼,幻想在某家小屋內,在霜降節的夜晚,在溫暖的火爐旁邊,有著一桌子熱乎乎的食物,「葡萄乾布丁,包心菜,甜酒……」
「聽起來很好吃喔。」
「有機會的話,煮給你吃。」
「好~」
海洋少女那輕柔的聲音,讓雷玟好像真的能感受到霜降節的溫暖。
「這一晚還會有一個老伯伯,騎在馴鹿雪橇上,飛過天空,偷偷把禮物送到每個家裡。」雷玟緩緩地說。
「我能不能跟馴鹿交朋友?」娜米問。
「可以的,你晚上能醒來的話。」
「我努力看看。」
「記得要掛一對大襪子在床前,老伯伯喜歡把禮物放在那兒。」
「我知道……襪子是你穿在腳上那個,不是戴在頭上……」
雷玟感覺到她頭靠到自己肩上。
那重量讓人內心覺得踏實。
「那天之後,就可以拆禮物了。」
幻想著這些畫面,雷玟覺得似乎可以忘記過去一切發生過的事,覺得可以不去想像這座聖殿也許很快就要變成跟愛歐尼亞那些村落一樣的頹垣敗瓦。
覺得或許能有一個家,前院能種一棵松樹,她能為它掛上色彩繽紛的球。
樹頂,她要放一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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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玟最會破壞美好的事情。
像破壞那個和平的國家,破壞人們安穩的家園一樣。
最初之所以幫助娜米從來就不是出於好心。
她聽說過人魚能治百病,能讓任何傷患痊癒。
而在巨石峰上,她確實看到了娜米明明被那兒的猛獸咬傷,隔天卻完全好了連傷痕也看不見。
在成功找到月亮石後的某一晚,折返海岸的途中,在佐恩那片受污染而寸草不生的荒涼之地上,雷玟拿著小刀,靠近了那個因為有自己守夜而安心地在樹下睡著的人魚。
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不然她就要溜回大海了。
只有這麼一次機會,讓她贖罪。
她想起了那個在寺廟裡抱著兒子的屍骨向自己吶喊的守廟之人。
她想起了那些向自己求饒,卻被她一刀斬首的人們。
她想起了泥濘裡的血腥味。
她想起了那些在生化武器下尖叫嚎哭、痛苦得扭成一團的手下。
她想起了苟且偷生的自己。
要是能救回那些重傷的人——
那些直到現在全身傷口還如火燒般炙痛的部下,那些愛歐尼亞裡受傷而尚未死的人……
她緊緊握著刀柄,緊到手在顫抖,蹲到了娜米身前。
或許不需要整隻,只要能在尾部取一點血——
只是一點就好……
刀口架在了深藍的鱗片上。
「啊——」
因為沒了溫暖的依靠而醒了過來的娜米,剛張眼只是被瞪著自己的那個沒有名字的人嚇到,再而看到她手上那把刀。她大驚,反射性就推開了眼前那人。
「你…你怎麼了!!」
那人似是陷入了某種瘋狂狀態,紅了眼,沒給她推開。
「陸上的世界從來就不是你想的那麼好!」
娜米用力抓著她握刀的手,奮力抵抗:「在…在說甚麼話了!!!」然而對方力量太大,刀尖已經刺著她的皮…… 她在陸上因為離海洋太遠而無法使用海潮之力賜她的魔法……
「他們互相廝殺,一個國家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大舉進軍他國,殺害手無寸鐵的人!還用亂七八糟的武器傷害自己的軍隊!」
「你就…就是好人了…」刀好像刺進了自己的尾部,她痛得閉上了眼。
「我殺了更多人。那些人…全都是我殺的……我要用你救他們——」
完全無法壓住這傢伙的手,娜米無法多想,猛地彎腰下去用力咬住了她的手,直到嘴裡有血的味道。
刀跌了在地上,在兩人的腳邊。
娜米鬆開了口,看著那個眼神迷離的人。
「你不想送我了?」娜米問她。
她沒有回應。
娜米逕自拿起了她的手,試著用布為她包紮,就像她在巨石峰時為娜米包紮那樣。
她仍然低著頭,沒有回應。
娜米有點怕她再發狂,但她選擇相信她。這半個月以來的相處讓她知道,這人不是壞人。
「我只是不了解陸上的事情,但我還是知道這世界有好人和壞人的,海底也是這樣的嘛。」她包好了她的手,「其實現在陸地是在戰爭中對不對?這個地方看起來這麼荒涼,空起中還有奇怪的氣味。跟巨石峰上的青草河流差很多。」
那是煙硝味。
「那跟戰爭無關……」雷玟低聲地回答,「佐恩本來就是這樣……還是有很多美麗的地方,愛歐尼亞、弗雷爾卓德、斑德爾……」
「真想看看。」
「現在都沒有了。」雷玟拭去了刺傷她的地方的血,「很多地方都被戰火波及。」
「嗯……海底也是這樣,充滿危險……」
「森林被燒了,田野被踏平,河流裡流的不是水是血。」
「你殺了那些人?」
「是我……」
雷玟盯著地上已然乾涸的血。
「所以你也想殺了我嗎?」娜米側了側頭。
雷玟一怔。
「不……不是的……」
「你說用我去救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大家都說人魚能治百病……我想……救那些人,還有我的部下……」
「有這種事嗎?我第一次聽說。但你幫了我很多,還替我找到月亮石了。為了答謝你,我可以給你我的血。」娜米拿起了那柄落在地上的小刀,塞回她手上,「但你不要拿太多,我還要回去救我的族人。」
她也是怕痛的,閉上了眼,等待對方下手。
她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居高臨下地湊近了她,冷冷的刀鋒好像已經抵在鱗片上。
她更加的緊閉了眼,眉頭深鎖。
在她以為將要迎來刺骨之痛之時,她感覺到溫熱的水珠落在自己臉上,滑過嘴角,是鹹鹹的味道。
她聽到小刀「哐啷」一聲落在地上。
她張開眼,見到那個人手撐著自己背後的樹幹,流著淚。
然後那個人無力地跌坐在一旁,像個洩氣的皮球一樣。
她把臉埋在雙膝中。
娜米試著把手搭到她肩上。
那肩膀因為抽泣而打顫。
娜米乾脆抱住了她,撫著她的背。
「我很壞……」那人以微弱的聲音說。
「我不知道你以前發生甚麼事,但你幫了我,我剛上岸那天你就救了我,陪我走了很長的路。在巨石峰上有野獸出現你馬上擋在我身前。你還告訴了我很多事——陸地上的動物的樣子啊,霜降節的事啊……」
「那些都是假的,」雷玟打斷了她,「我從沒過過霜降節……全都只是……我猜想……」
「我們不是吃到火雞了嗎?你還說要做很多食物給我。」娜米輕輕拍著她背,「以後霜降我們一起過,那就變成真的了。」
她覺得懷裡的人好像抖得更厲害,她頭枕著自己的地方濕了一片。
「下年冬至,我再來這裡找你好不好?」娜米用依然輕柔的聲音問道。
「嗯……」頭一次,像個孩子一樣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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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的每一年,無論雷玟在何處流浪,她總會在冬至之前回到佐恩的海岸,而娜米真的每年都會赴約。
雷玟如約定般,煮了烤火雞、馬鈴薯燉湯、蘋果派、葡萄乾布丁、甜酒。
她在旅途上收集了許多好看的貝殼,放在了玻璃瓶裡,作為送給娜米的霜降禮物。
在佐恩海岸的一個無人的破房子裡,她打掃乾淨,掛上了霜降節的裝飾。
雖然還是看不到馴鹿,但二人在火爐旁邊吃了豐富的晚餐。
娜米會跟她說霜降快樂。
那是一年之中,她這個無家可歸、在國家名冊上已被當成戰死的人,有了可回之地的唯一一天。
有一年,她帶了馴鹿的插畫來送她。
娜米笑著說「馴鹿先生原來這麼壯,可惜這個無法帶回海底。」
插畫最後掛在了那小屋的爐子旁邊。
有一年,二人一起在小屋外堆了雪人。
娜米撿了很多樹枝來,堆在雪人脖子上,幫雪人做了條圍巾。
而雷玟把自己的圍巾圍到了她脖子上。
「你不冷嗎?」娜米問她。
「我不怕冷。」
娜米把圍巾也繞過她,「一起戴不就好了~」
又有一年,沒有下雪,二人坐在海邊聽著海浪的聲音。
娜米給她唱了海潮之音。
她牽上了娜米的手,緊緊握著。
娜米像在找月亮石的旅途時一樣,靠在她肩上。
「快要和平了。」雷玟輕聲的說。
娜米覺得她語氣有點高興,微微抬起了頭,伸手摸了摸她臉。
「太好了。很多地方要回復美麗了吧?」
「嗯。」
娜米見到她嘴角似是微微上揚。
「我以後帶你去愛歐尼亞玩。那兒很多小動物,風景又美,你肯定很喜歡。」
「好喔。」娜米笑了笑。
「比爾吉沃特就別去了。我怕你身為魚去那兒會有危險。」
「吼,為甚麼啊。」
「那兒的人愛吃魚。」
「海底想吃了我的猛獸可多呢,但我可沒這麼容易被吃掉。」
「你的魔法這麼厲害?」
「當然厲害啊。況且在陸上,還有你保護我。」
直到快要日出,雷玟才目送她回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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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霜降節一直持續了很多年。
雖然相處的日子加起來還不夠一個月,但那大抵是雷玟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然後有一年,她在冬至前又回到了佐恩的海岸,依舊準備好了霜降大餐,準備好了火爐的柴火,等待她到來。
她看著火爐旁的油畫,想著要是到弗雷爾卓德去或許就能見到真的馴鹿。
一直等著,等著,不小心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是早上,而爐火已經熄滅。
她怔忡地看著燃燒怠盡的木柴。
她又等了幾天,始終沒見到約定之人。
那之後的三年,她仍是每年冬至都回到這裡度過霜降節。
儘管少了談天說地的聲音,儘管少了手中所握著的溫暖。
她踱步在那個初遇的沙灘上,看著深邃的大海。她突然有種感覺,她是真的不會再見到那人魚少女的了。
她回到小屋把那油畫拆下來,放進了行裝裡。她也把曾一起戴過的那圍巾好好收著。
她越洋到了愛歐尼亞。在一個海邊的小村落住了下來。
她幫助那兒的村民重建家園。
每逢霜降節,她會煮大餐給大家。
那些孩子很喜歡聽她說霜降節的故事——像那一晚在聖殿裡,那個與她相依的少女一樣。
她還會裝成霜降老人,派禮物給村落裡的所有孩子。
而那些孩子拿到禮物總會開心興奮地跑回爸媽那兒,回頭對她喊一句——
霜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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